驚不驚喜?
當然驚喜啊。
寒冷的大年三十兒夜裡, 四處瀰漫著老北風也吹不散的銷煙, 每一扇窗戶里都熱氣騰騰, 四處都能聽見巨大的鞭炮聲,卻看不到一個人,寂寞和熱鬧不斷糾纏……
突然有一個人出現在你眼前。
穿著拉風的皮衣長靴, 哆里哆嗦地騎著輛哈雷,彷彿一個二傻子似地沖你一笑,說, 驚不驚喜?
當然驚喜啊。
簡直驚喜得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霍然沒有說話, 張開胳膊用力抱住了寇忱。
「哎哎哎,」寇忱也摟住他, 腿在地上蹬了蹬,「車要倒了, 車要倒了。」
霍然沒理,倒就倒了唄, 真要倒了倆大老爺們兒還扶不起一輛摩托么。
「驚喜吧?」寇忱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常執著,笑著又問了一遍,得意洋洋的, 「是不是很驚喜!」
「是啊!驚喜!」霍然轉過頭對著他耳朵喊了一嗓子。
寇忱還戴著頭盔, 霍然感覺自己的聲音全都被頭盔彈回了自己臉上,震得慌,他抬手往頭盔上拍了一巴掌:「這玩意兒捨不得拿掉么!裝什麼逼呢這兒就我一個人。」
「冷啊,」寇忱說著把頭盔摘了下了來,「這一路吹死我了。」
「……那你戴回去吧。」霍然發現他脖子上連圍巾都沒有, 就只是把衣領拉鏈拉上了。
「不了,戴著聽聲兒都聽不清了。」寇忱摘了手套,捂了捂耳朵,又把手套戴上了,「我操,今兒晚上怎麼這麼冷?」
「廢話,你自己都說吹了一路!」霍然看了看樓上大姑家的窗戶,「下車,我帶你上去。」
「我才不上去,」寇忱一臉不爽,「你大姑那個臉,還有你那個哥,還有那個小孩兒,我怕我忍不住罵人,大過年的。」
「起碼進樓道呆著吧!我告訴你個秘密!這兒是個風口!」霍然指了指他身後,然後伸手拉著他胳膊想把他先拽下車,「趕緊的,先進樓道!」
「等!」寇忱很瀟洒地一抬手。
霍然看著他:「等風給你吹乾是嗎?」
「我腿麻了,」寇忱嘖了一聲,「不知道是不是凍的,反正我全身僵硬……」
霍然沒等他說完,就在他腿上開始拍。
噼里啪啦的。
寇忱頓時覺得一陣酸麻。
「啊啊啊啊啊,不要拍,」他抓住霍然的手,「麻死了我操!扛不住!」
「忍一會兒,一咬牙就過去了,」霍然沒再拍,改成了搓,搓了幾下又改成拍,「你等它自己勁兒過去都凍死了,這樣快。」
「哦。」寇忱咬著牙,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個字。
霍然沒再說話,低頭倫圓了胳膊在他腿上一陣忙活,他都能看到自己身上被霍然拍得騰出的白氣兒。
「我操,」他咬著牙,「我這麼臟嗎?」
「灰啊,」霍然說,「還有寒氣。」
「成仙了。」他說。
霍然從他小腿一路往上拍到大腿上,然後又拍到了他胳膊上。
「哎,」他活動了一下胳膊,「我胳膊不麻。」
霍然沒出聲,繼續拍到肩上,然後靠過來抱著他,在他背上又嘭嘭地拍了幾下才停了。
「是不是有點兒感動?」寇忱反應過來,問了一句。
「也不是,主要還是沒想到,」霍然鬆開他,沖他偏了偏頭,「走。」
他下了車,跟在霍然身後,腳步輕快地走進了樓道里:「我在家也挺無聊的,往年我都自己出去轉轉,你給我發消息的時候我剛出門兒。」
「你要去哪兒轉啊?」霍然看著他。
「也不一定,」寇忱說,「有時候就附近轉轉,有時候找個營業的隨便什麼店進去呆會兒,有時候還帶帥帥出去跑跑,過年街上沒有人,可以讓它不拴繩兒跑一會兒。」
「哦。」霍然點了點頭。
「不過我還是第一次三十兒晚上出來找人玩,」寇忱說,「就一看你消息,我突然就想過來了。」
霍然笑了笑:「早知道不發了,給你凍出毛病來怎麼辦。」
「你怎麼沒給徐知凡發啊。」寇忱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幾分得瑟。
跟小孩兒搶糖比別人多搶了一顆似的。
霍然嘆了口氣:「他家剛團聚,我給他發什麼啊,再說我們以前過年也不會在初三之前見面,家裡都忙著走親戚呢。」
「還今年有我啊,」寇忱說,「你太幸運了。」
霍然嘖了一聲:「是啊。」
寇忱嘿嘿樂了兩聲,把手套摘了之後就開始搓手。
霍然看著他凍得白裡透紅的手。
可憐啊。
不過寇忱的確是比他白點兒。
「怎麼了?」寇忱問。
「沒,」霍然回過神,問了一句,「你有巧克力嗎?」
「嗯?」寇忱愣了愣。
霍然也愣了愣,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來這麼一句,寇忱大老遠地開個摩托頂著風跑過來,自己居然還問人要巧克力?
「你要不要上樓……」他趕緊指了指樓上。
寇忱摸了摸口袋:「有。」
霍然沒再說下去。
寇忱的手從口袋裡拿出來,攤開手的時候,手心裡有兩顆巧克力:「吃吧小可愛,還好我沒全吃光。」
霍然拿了一顆剝開了,突然有點兒想哭。
每逢佳節倍矯情。
他捏著巧克力愣了幾秒,把巧克力往寇忱嘴邊遞了遞:「你吃嗎?」
寇忱一點兒不客氣地湊過來就是一口,咬走了巧克力順便還啃了一口他手指頭。
「操,」霍然在褲子上蹭了蹭手,「你沒有手嗎?非得從人手上叼啊。」
「你不服我也喂你啊。」寇忱愉快地咬著巧克力。
霍然沒理他,低頭把另一顆剝了,放到了嘴裡。
「出去玩嗎?」寇忱問。
「……玩什麼?」霍然看著他。
「堆雪人。」寇忱說。
「你腦漿子上凍了吧?」霍然說。
「那就站這兒聊會兒吧,」寇忱笑著說,「廢物。」
巧克力真好吃。
霍然吃完了巧克力之後感覺全身都很舒暢,雖然不想去堆雪人,但他覺得可以跟寇忱一塊兒出去轉轉,寇忱不願意去大姑家,總不能就一直站在這兒。
「我上樓跟我媽說一聲,」霍然說,「咱倆出去溜達一圈兒吧。」
「好,」寇忱打了個響指,「你要不再給我找條圍巾吧,我脖子冷。」
霍然一邊往樓上跑一邊把自己的圍巾扯下來扔給了他。
「哇!」寇忱接住,誇張地捂在臉上聞了一下,「好香呀——」
「滾!」霍然指著他。
寇忱邊笑邊把圍巾繞到了脖子上。
大姑家裡還是一片熱鬧,但霍然進屋的時候覺得悶得慌,暖氣過於富足了,人也太多,還有憋不住抽煙的中老年男人們……
「我出去玩一會兒,」霍然在老爸老媽身後扶著椅背小聲說,「寇忱過來找我了。」
「寇忱?」老爸有些吃驚,「他怎麼跑出來了,不在家過節嗎?」
「無聊吧,」霍然說,「我們年輕人……」
「你們年輕人要不要上來坐坐啊?」老媽說。
「不了,」霍然說,「我轉一圈兒就回來。」
「不回來也沒事兒,」老媽小聲說,「你一會兒直接回家也行,你奶奶都睡著了。」
霍然看了一眼,奶奶果然已經在床上愉快地睡覺了。
「給我條圍巾,」霍然拿過沙發上自己的帽子,跟老爸說,「我圍巾給寇忱了。」
「他是不是被他爸打出家門的啊,」老爸起身從衣帽架上拿了圍巾遞給他,「出門裝備都沒帶齊?」
「大概覺得自己壯如牛吧。」霍然把圍巾繞到自己脖子上,「這是不是我送你那條啊?不說太騷了你不要的嗎?」
「那還給你吧。」老爸說。
霍然笑了笑,往門口走過去。
身後大姑問了一句:「然然去哪兒啊?」
「他同學過來找他玩,」老媽說,「年輕人,在家裡無聊了。」
「哎喲,這大過年的上哪兒玩啊?」大姑說,「你同學真夠可以的,都找到這兒來了?」
霍然看了她一眼沒說話。
「不會是……上回跟你一塊兒來的那個吧?」大姑驚了一下,「哎我的天,你可不能跟那樣的人玩,那一看就是個流氓坯子啊!別給你帶壞了!你可是重點高中的學生。」
「那是我附中的同學,」霍然看著她,「上的也是重點高中。」
「……哦。」大姑也看著他。
「新年快樂。」霍然笑笑,打開門走了出去。
下樓的時候寇忱還在樓道里站著,原地來回蹦著。
霍然看著他有些無語:「你誰家老太太啊?」
寇忱用他的圍巾包著腦袋,又在脖子上圍了兩圈,看上去非常鄉土。
「你家的啊。」寇忱想都沒想就回了一句。
「你衣服上不是有帽子嗎?」霍然說。
「兩層暖和。」寇忱把衣服上的帽子拉過來戴好,立馬就順眼了很多,「跟家裡說了?可以走了?」
「走,」霍然戴上帽子,「去哪兒,你說吧。」
「不知道,」寇忱看上去很開心,兩步就蹦出了樓道,「我帶你兜風吧!」
「……不!」霍然驚恐地吼了一嗓子,轉身就往樓道里跑,「我回去了!」
「哎哎哎,」寇忱拽住他,「逗你呢,這車我一會兒都不敢開了,我估計推回去都比開回去舒服。」
「不至於,」霍然說,「你有圍巾了。」
寇忱笑了半天,把圍巾往上拉了拉,遮住了半張臉。
其實的確沒什麼地方去,這一點他就很懷念幾天之前了,估計人家這會兒想出去吃個宵夜都能找著營業的地方。
「前面是哪兒?」走出小區之後,寇忱伸手摟住了他的肩,不過沒有掛在他身上,估計天寒地凍的他放鬆不下來。
「一條沒有人的街。」霍然說。
「誰說沒人的,咱倆是鬼嗎?」寇忱說。
霍然斜了他一眼:「你最好……」
頭頂突然傳來一片炸響,沒等他倆反應過來,一掛不知道從哪層扔下來的鞭炮怒吼著從天而降。
一瞬間霍然感覺跟進了正在交火的陣地似的,四面八方都在震響,彷彿這不是一掛鞭,是他媽一串手雷。
「啊——」寇忱興奮地大叫著,拉著他往前一通狂奔,衝出了敵人的包圍圈。
「啊——啊——」霍然跟著也喊了兩聲,感覺頓時都沒那麼冷了。
「前面有個店!前面有個店!」寇忱指著前面,往前跑過去,「我靠真牛了,這個點兒還有商店營業?」
那就是個雜貨店,估計是一家人前店後家住著,這會兒也沒關門,大概是希望萬一碰上有他們這樣無處可去的人,還能做點兒生意。
「過年好啊!」寇忱在門口喊了一聲,掀開棉帘子拽著霍然鑽了進去。
「過年好。」有人有些吃驚地應了一聲。
屋裡果然是一家三代,正圍著個燉鍋吃飯呢。
「吃著呢?」寇忱很自如地開始在店裡轉悠。
霍然有些尷尬地杵在那兒,接受著這一家人驚詫的目光。
「這個多少錢?」寇忱從架子上拿了個東西晃了晃。
霍然看清這是個雪球夾,頓時有種想撲過去給寇忱腦子控控水的衝動。
「三十一套,帶小桶和鏟子的那種一套50。」老闆說。
「單一個夾子呢?」寇忱問,「我不要別的。」
「十塊。」老闆一直不停地來回打量著他倆,這種時候跑出來買一個雪球夾,不是精神正常的人能幹出來的事。
寇忱完全無視老闆一家的目光,認真地挑了一會兒,挑了個鴨子形狀的:「就這個了。」
「十塊。」老闆說。
寇忱掏出錢包,拿了張一百的放到桌上,拿著鴨子夾咔咔地夾著空氣走出了店門,在外頭喊了一聲:「不用找了。」
霍然回過神趕緊跟了出去。
老闆在屋裡喊了一聲:「謝謝啊!新年快樂!」
「我不玩啊!」霍然出了門就說,「再說現在也沒多少雪,打什麼雪仗啊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……」
「不打,」寇忱走到路邊,彎腰在路邊厚一些的積雪上夾了兩下,做了一個小鴨子放到了霍然腳邊,「我之前看鄰居小孩兒玩呢,挺有意思,沙子加點兒水也能夾,我說讓我玩一下,他居然拒絕了!」
寇忱一邊有些憤憤地說著一邊又夾了一個鴨子:「小氣鬼。」
霍然看著他,忍不住笑了起來,站那兒看著腳邊的鴨子一通樂得停不下來。
「好玩吧,」寇忱非常利索地來回走,夾好一個就放到他腳邊,「可惜了不是黃色的,有顏色就更好看了。」
「跟你那個小雞似的嗎?」霍然說。
「你還記得我的小雞啊?」寇忱看著他。
「……注意用詞好嗎?」霍然說,「我記得那個黃色絨毛小雞鑰匙扣。」
寇忱突然笑了起來,手在兜里掏了掏,往他眼前一晃:「這個黃色絨毛小雞鑰匙扣嗎?」
霍然看到了他手裡的一坨黃色絨毛,愣了愣:「我靠,你帶著呢?」
「嗯,」寇忱點點頭,「我現在用它掛院門的鑰匙。」
「哦。」霍然應了一聲。
寇忱低頭看了看小雞,然後又抬起頭看著他,嘴角的笑意一點點地泛開來,手往下勾住了自己的褲腰。
「寇忱!」霍然驚恐地指著他,「你他媽再敢來一次信不信我揍你!」
「不信。」寇忱很愉快地回答。
「我操,我求你了,大冷天兒的,你也不怕把你家小寇寇給凍廢了啊!」霍然說。
「別瞎說啊,小寇寇壯著呢!」寇忱一扯褲腰,把鑰匙扣放進了褲子里,然後走到了霍然跟前兒。
霍然瞪著他。
他慢慢地拉開了褲子拉鏈。
小雞從褲門裡蹦出來的時候霍然感覺自己彷彿聽到了它的笑聲。
他低頭看了看落在腳下鴨子堆里的小雞,握緊了拳頭。
三秒鐘之後他爆發出了狂笑。
這隻雞自從上回露營之後就彷彿長在了他笑點上,今天相同的場面再次出現時,他實在無法抵扛,笑得都蹲到了地上。
寇忱蹲在他對面,笑得比他更響亮,還特別有成就感。
笑了半天好容易止住之後,寇忱拿起小雞,放在了小鴨子隊列的最面面,臉沖著鴨子,然後清了清嗓子:「嘰嘰,現在聽我口令……」
霍然再次爆發出了神經病一般的笑聲。
一邊狂笑,一邊在心裡怒斥自己比肩寇忱的智障行為。
寇忱這回沒他笑得厲害,只是勾著嘴角,手托著下巴看著他狂笑。
他笑得差不多的時候寇忱才開了口:「我小時候啊,就覺得記憶是一個大盒子,裡面一格一格的。」
「嗯?」霍然慢慢停下了笑聲。
「如果一年一格,差不多也就一百格吧,」寇忱伸手比划了一下,「也就這麼大一點兒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你回憶的時候,就打開一個格子,看看裡頭有什麼,」寇忱笑了笑,「是不是有點兒傻啊?」
「不傻,有點兒浪漫啊,」霍然看著他還比劃著的手,感覺眼前就跟有個盒子似的,他伸手過去,做了一個打開蓋子的動作,「我打開了高二這年的盒子……」
「這一格估計特別滿。」寇忱說。
「是,」霍然伸頭看了看,「我靠,全是你裝逼的各種名場面啊。」
寇忱笑了起來,伸手在他鼻尖上啪地彈了一下:「滾蛋。」